第三章 生死

第三章 生死

孟玄龄终于挣脱束缚,跌跌撞撞破门而出。

他燃烧寿元,强破束缚,只是想出去再看一眼女儿,救不得她,听她叫一声爹爹也好。

可终究是晚了一步,院中只剩下一男一女,徒留一地花瓣。

他双目通红,发覆半面,颤声问道:“我女儿呢?”

公子羽微微一笑,道:“先生熟知本公子行事作风,又何必多此一问?”

孟玄龄觉得心被狠狠揪了一下,身体不住的抖动:“她怎么……怎么……死的?”

公子羽换做一副心有戚戚的样子,叹道:“落尽坠雪春憔悴,不知谁作伤心人——这一地梨花,便是你女儿了。”

孟玄龄闻言泪如泉涌,跪在地上,掬起一捧花瓣,低声哽咽呢喃。

公子羽见状又道:“先生不疑有他?”

见孟玄龄不答,接着问道:“先生几年来用妙法藏身,难觅踪迹,可知今次我如何将你寻到?”

孟玄龄惨然一笑,“不重要了。”

他心如刀割,痛不欲生,脑海中闪过平日里女儿同自己娇蛮斗嘴的模样,过了片刻,竟然鬼使神差,学着女儿口气说道:“你这么蠢,当然只会用最笨的方法寻我,公子羽,你自己蠢就好,何必让我知道!”

公子羽找到孟玄龄,还是颇费了些周折的,他问及孟玄龄此事,本意是想亲自来讲清楚来龙去脉,也是一种费尽心力终成正果的炫耀。

但那人竟不解风情,答的如此敷衍……复又……嚣张?

他先是生出一种掘地三尺却挖出块石头的挫败感,接着又感觉被啐了一口。

瞧着孟玄龄头发散乱,颓废无神,更生厌恶。这位曾经丰神俊朗的男子如今居然变成这副鬼样子,自己拿他当对手,实在是可笑。

他恶念陡生,念动咒语,招来三山恶鬼,恨恨道:“让他死!”

那恶鬼得了法令,身躯猛涨,露出獠牙,纵身一跃,直朝孟玄龄扑去。

孟玄龄不闪不避,阖上双目,任由那獠牙在身上撕扯。

撕裂的疼,疼到颤抖,疼到无法呼吸,疼到不觉。

脑中一幕幕情景闪过,那是儿时玩耍的木马,父亲用粗糙的手掌,斧斫刀削而成。那是娘亲烙的饼,用荷叶包了,背着众人偷偷塞给受罚的自己。那是夫子在咬文嚼字,之乎者也,指点江山,匡论春秋……自己一点点长大,爹娘却一点点变老,他又看到自己入了玄门,拜师学艺,结识了程素月……那是的妻,凡姝星魁的娘,他看到一家四口坐在院子里,星魁不知说了什么,惹得一家大笑……唉,凡姝又在欺负弟弟……咦,等等,那时那景,星魁不该是牙牙学语的年龄么,怎么会……或许那就是他长大的样子,仪表堂堂,相貌俊逸……他有些糊涂了,脑子里各种画面交织,错乱着,演绎着,幸福着,眼花缭乱,这样真好,那就这样吧……

却说孟凡姝陷入地面,身体往下沉,几息便触到实地。手脚依旧不能动,她仰着,竭力转目探看,发现自己是困在了深坑里。身处地面之下,四周本该是泥土的,现如今却是水一样透明。地面上的一切清晰可见,那一男一女距自己头顶一丈远,互相调笑,声音犹在耳边。这情形实在离奇,但这一日发生了太多匪夷所思之事,她已见怪不怪。

过了片刻,听见父亲寻自己,她大声回应,地面上的人却毫无反应,想来这坑里是隔断了声音的。她看见父亲哀戚的面容,心中不忍,想到他居然瞒了自己这么多,生出些不忿来,接着父亲居然一反平时温文尔雅,骂了那男子,孟凡姝又觉得好笑。

然后……看到那恶鬼,獠牙,血肉……

情形惨烈,她泪如雨下。

痛若槌心,却至始至终不愿闭目。

直到一地斑驳。

阿爹,这样?没了?

她不敢相信,心中有些恍惚。过了片刻,又听见弟弟的声音。那小人儿睡眼惺忪,应是刚醒,跨过门槛,正碰上院子里的梨媚儿,问道:“大,大婶,你……你……看见我阿姐没有,我……我做噩梦了,我爹也不见了。”

梨媚儿皱眉道:“大婶?”她最在意自己容貌,最怕被人叫老,小孩子天真无邪,言语真诚,更让她尴尬。

她哪里知道这小男孩儿心窍半开,根本不懂“大婶”到底是何意。

梨媚儿嘴角抽了几下,遂即换上一副笑脸:“小娃儿,看见角落那口井没有,你姐姐就在里面,你听,她要你下去陪她耍哩。”

孟星魁侧耳细听,那角落里果然有阿姐的声音,他道了声“谢谢大婶”,欢快地跑了过去。

这一幕,孟凡姝在地下看的分明,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但自己却未曾开口!随即明白,定是那叫媚儿的女子使出的蛊惑手段。

她陷于院子正中的位置,那口井则位于东南一角。眼瞧着弟弟从头上经过,她大声道:“傻瓜,快回来,姐姐不在那边!”情急之下,却未曾想起,声音是传不出去的。

小家伙乐呵呵的,迈着小短腿,径直朝井口跑了过去。到了井边却发现井沿太高,他人小够不着,又跑回屋内搬来小凳,踩上去对着黑魆魆的井洞喊道:

“阿姐你在下面吗?”

“我在,快跳下来!”依然是梨媚儿的蛊惑之音。

(傻瓜,不许跳!)

(那不是我!你敢跳,姐姐再不陪你玩!)

(再不许你跟着我!不许你吃云片糕……)

(……星魁,姐姐求你了,别跳,别跳……)

孟星魁丝毫不觉大难临头,他素来听话,听“姐姐”唤他,踩着凳子往前蹭,就着井口,用力往前一耸,头上脚下,“扑通”一声闷响,掉入井中。

弟弟消失在视的那一刻,孟凡姝觉得时间恍若停止,或许是方才已流干了眼泪,她哭不出来。胸中像有一块大石堵着,悬而未落,越来越重。喉头发紧,呼吸困难,憋闷之余她本能地想要吸气,一用力,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公子羽眼中,杀人夺命,如同惯看春花秋月,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而将孟凡姝囚困于地下,让她亲眼目睹一幕幕生死,则是有意为之。

甫见孟凡姝,恰逢她奏得高玄笛音,公子羽闻声惊为天人。他表面不漏声色,言语做派一如既往,实则内心早在谋划,如何将她连人带艺,据为己有。

传授柳媚儿合魂术便是为此。

人有三魂,一曰生魂,二曰神魂,三曰引魂。

生魂主命,定生长衰亡。

神魂主控制,等同于精神力,如思维,如记忆,就属神魂范畴。

引魂主心,连七魄,有了引魂,也就有了喜怒哀惧爱恶欲。

夺舍是夺下原主的生魂,取肉身而代之,由于毁掉了其神魂和引魂,故而夺舍之人不具备原主记忆,亦无法对原主各种情绪感同身受。

合魂术则是将肉身封存,对三魂予取予求,既可分别取而代之,又可抽身而退,等于凭空多出一个分身。对梨媚儿来讲,一旦合魂成功,她可将自己肉身封存,完全变作孟凡姝。又可将孟凡姝肉身藏起,变回自己。简言之,“用舍由时,行藏在我。”

二者大相径庭,梨媚儿务须用合魂而非夺舍,才能完全掌握那笛曲的奥义。毕竟,要演绎精妙的乐音,从纯熟的技艺到细微的情感,是缺一而不得的。

由于合魂术在施展过程中,重中之重是神魂比拼,故而合魂术亦称“合神术”。

公子羽笃定孟凡姝神魂非凡。在他看来,女孩儿虽未习得任何道法玄术,却因身怀高妙的心法技艺,在日久经年熏陶延习之下,神魂盛悍坚稳。欲击而败之,则要在其大悲大痛,神魂轻渺之时,趁虚而入。这也是合魂术的要诀之一。

此刻的孟凡姝早已被重新掳回地面。她躺在地上,半醒之间,只觉得眉心之处一阵剧痛,像有什么东西钻进脑袋里,接着耳海里砰的一声震响,她发现自己来到一片梨花林中,林中雾霭微濛,似雪的花瓣不断从天而落,这熟悉的情景仿佛在提醒她不久前才发生的事。

她搞不清这是梦境还是幻觉。听见有人不断在唤自己的名字,那一声声“孟凡姝”从林子深处传来,像是在唱曲儿,拖的奇长无比,高一饷,低一饷。每唤一声,她就不自主地颤动一下,每次颤动,就看见一道浅淡的身影,飘飘忽忽从身体离去。那身影同自己一般大小模样,每飘走一道,就觉得一阵空落之感,像是心中被抽走了什么似的。她不明所以,努力想要理清思绪,却怎么也凝不起神来。几番下来,身体一点点变的透明,头脑愈发迟钝,睡意也越来越浓。

一个念头涌上来:这大概就是什么劳什子合魂了吧。很困,或许睡着就能见到星魁和阿爹了,还有娘亲,娘亲教的曲子我可没忘,我时常吹奏……等等,这唤声?

孟凡姝蓦地察觉出些异样来,她用力咬了舌尖,清醒了一些。

果然,那林子里传来的呼唤,循音导律,时而绵远不绝,暗合内换气之法,时而高转切合,如管乐的飞指碎音,先是清喨高昂,复而而低徊婉转……这,这不正是那曲《唤东风》么。变成了呼唤声,自己居然没听出来!她暗道一声蠢,随手摸向腰间,发现笛子还在,本能般的抽出,横打撮唇,按宫引商地跟着吹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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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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