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狮卫城内（下）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拉提诺斯正在仓库里清点剩余的守城物资，没有看身后士兵就开口提问。那士兵长得普普通通，一般高的个子，在军队里既不算老鸟也不算菜鸟，正是那种知道怎么捉弄新兵、又能处理好人际关系的那一类人。

“您比我更了解邓洛可大师，将军。”士兵说道，“‘绝不会把狮卫交给别人’，这正是他会说的话。他已经把自己当作领主了，赶走反对他的梅戎女公爵和斯托卡将军是最好的证明。”

“芙洛里·梅戎还不是公爵。”拉提诺斯皱起眉头，“陛下还没有册封她。”

如果是寻常将领，或许已经察觉到这名士兵话中的端倪，但面对拉提诺斯，他仍然随意地转移话题：“就在昨天，邓洛可骂走了一群反对他的士兵。我们都已经看到敌人的配置，暴涨的河水切断了他们的后援，以我们现在的兵力，大可以攻出去，利用河水将他们包围。”

拉提诺斯动摇了，他放下用来清点物资册子，转身正视这位提出建议的士兵：“你是哪个部队的？大家都是这个想法吗？”

“我属于——”士兵准确地报出自家将领的名字，然后点头道，“谁不想手刃那些法卫的混账，将军您不想吗？”

拉提诺斯有些生气：“我虽然是圣主人，但常年住在狮卫，狮卫城就是我的家！有谁会看着野狗挠家门却不想提他一脚的？”

士兵为自己的无礼向将军道歉，接着便沉默下来，给拉提诺斯一些思考的时间。拉提诺斯知道士兵是在等他下定主意，他懊恼地挠了挠头：“我讨厌思考这些事情。大家的意思是？”

“我们希望您能成为我们的将领，由您来发号施令，而不是邓洛可大师。”士兵道，“下一次朝会，请您向大师提出指挥要求。不管大师同不同意，我们都会让他同意的。”

拉提诺斯叹了口气：“好吧，但绝不能闹出人命，知道了吗？”

“当然，当然。”

这天夜里，拉提诺斯清点了许久许久的物资，好像要把弓箭上有几根羽毛都清楚地数出来。对于出城迎战这种事，将军自己没有多大把握，但既然这是众望所归，他没有理由拒绝。不过，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拉提诺斯有些理解起邓洛可来，现在大师说不定正在房间里叹气呢。

巨人低头弯腰从大仓库里出来的时候，大雨已经停下来，露出半圆的月亮。拉提诺斯对狮卫城主堡了若指掌，要哪里拐弯哪里直走，即使漆黑一片他都能保证不撞上墙壁。他已不记得自己在狮卫城住了多少年，不知不觉之间他就会为这座城市喜怒哀乐。那么，邓洛可会不会呢？他会不会为狮卫城喜怒哀乐呢？拉提诺斯盯着窗口透漏出来的烛光，犹豫要不要把大师叫来大厅。

次日一大早，众人都对朝会期待不已，只有邓洛可还一脸平静，没有发现大家都在偷看彼此。按照惯例，身为临时领主的邓洛可应当坐在领主宝座上，不料邓洛可走进朝会大厅，直接跨过宝座坐在总管的位子上，恍惚间狮卫城仿佛回到了开战前的那些年，大家都在等梅戎公爵和格雷格前来参加会议。

拉提诺斯显然被邓洛可的怪异举动惊住了，甚至忽略了将领们投来的眼色。

邓洛可有意无意地瞥了拉提诺斯一眼，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开口道：“诸位将军，我代行领主之责，抵御法卫的进攻也有十多天了。在下深感能力有限，毕竟我并非真正的将军，而是一介区区炼金术师。所以，我决定卸下临时领主之位，由拉提诺斯将军全权负责战争事宜。而我，请诸位允许我回归总管职位，负责管理物资和滞留平民，战争结束的善后。”

众人哑口无言，根本没想到邓洛可先他们一步提出卸职，当场失去脸色。拉提诺斯半张着嘴巴支支吾吾，后悔昨天还在怀疑邓洛可的忠诚。邓洛可毕恭毕敬地站起来：“那么，请将军开始作战会议吧。”

拉提诺斯扭扭捏捏地站起来，开始布置之后的作战。根据所有士兵的集体建议，狮卫部队将在城外袭击远离大本营的法卫部队，逼退敌人的阵线。

关于出城迎战，最反对的人是邓洛可，所以拉提诺斯在布置的时候，众将都在偷瞄邓洛可的表情。大师面色平稳，好像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样，甚至还发现了大家的视线：“我没有意见，请继续。”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拉提诺斯放弃思考别的事情，现在最重要的必须是击退敌人的进攻。

根据斥候的报告，狮卫城的东南方向有一块由法卫的小营地，没有带兵将领。法卫人看上去没什么斗志，战旗歪歪扭扭，巡逻士兵都在打瞌睡。

狮卫人把大门开出一条小缝，士兵们都从里头爬出来，一直弯腰走到临近的树林中。狮卫将领遥遥观察，营地里至少有五百人，但周围掩护稀少，狮卫士兵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狮卫将领想要放弃这次攻击的时候，一朵乌云刚刚遮住太阳就开始下起大雨来，雨声正好可以掩盖奔跑发出的脚步声。狮卫将领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令士兵发起无声的冲锋。

狮卫人快速接近敌军营地，法卫士兵完全没有发现死亡已经迫近，直到第一个狮卫士兵抽出剑刃将法卫人斩倒在地。狮卫部队一直没有发出怒吼，等到他们把最中央的营帐拆倒的时候，法卫人才一脸惊骇地大喊敌袭。

狮卫将领用剑把最大的营帐帆布划开，想要看看这支部队是哪个傻帽将领率领的，结果营帐内空无一人。狮卫将领暗叫不妙，以为中了敌人的诡计，挥手让同胞停止前进。

法卫人四处逃窜，完全不像是有埋伏的样子，但狮卫将领没有看到敌军将领，目的已经达成，不想继续深入，把营地完全捣毁后就立刻后撤返回狮卫城。

法卫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进临近的树林里，格雷格和方汀都站在那里。为了防止狮卫人起疑心，方汀命令法师继续施展降雨法术，结果格雷格拦下他：“现在负责城防的拉提诺斯，没必要做这么细，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庆祝这场胜利了。”

法卫士兵开始报告伤亡情况：“撤退已经大致完成了，大约损失了一百人左右。”

格雷格笑道：“一百人就能让狮卫人欣喜若狂，真是便宜他们了。”

回到城内的狮卫人果然开始欢呼起来，这是他们守城以来获得的真正意义的胜利，不由地围在一起转圈。现在他们愈发鄙视邓洛可的指挥才能，“早该这么打了，之前干什么去了？”一名士兵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邓洛可听不到这些侮辱性的话语，安心完成他的总管职责。城里还有不少滞留的狮卫平民，靠近城墙的贫民区已经不能住人，他们都被护送至靠近主堡的教堂和学士住所，人数众多，连大学士都不得不让出自己的住所。

邓洛可向大学士道歉：“实在是抱歉，先生，这些天还请您移居主堡。”

“没有关系，大师。”狮卫大学士看着萎靡不振的居民们，“我很高兴看到您重新做起总管的工作。”

邓洛可有些不好意思：“朝会和士兵的事您也听说了？”

“将军和士兵有自己的圈子，就像炼金术师和学士一样。”大学士拍拍他的肩膀，“让我们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滞留的市民中，绝大部分都是狮卫城的原住民。管家们都认识其中一些人，给他们安排学士房间。一名管家坐在教堂门口给这些人登记姓名，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民法广场上。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老人，那双湛蓝色的眼眸实在引人注意，管家开口问道：“你，名字？”

“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家。”老人的声音洪亮，是适合诵读咒语的好嗓子，管家越看他越像法师，便慢慢站起来与老人平视：“你是哪里人。”

老人毫不避讳自己的身世：“我来自法卫，是个法师。”

此话一出，管家身后的士兵立刻把长矛伸到他的面前，一副敌人已经冲到城里的惊骇面容。邓洛可原本在不远处确认人数，看见士兵们剑拔弩张的样子，赶紧走过去：“发生了什么，他难道不是城里的平民吗？”

老人抬起代表奥术天赋的双眸，邓洛可立刻就后悔了。管家指着老人的鼻子道：“此人定是法卫派来的奸细！”

“如果是奸细，还能像这样站在我们的面前吗？”邓洛可亲自挡开士兵的长矛，“告诉我，法师先生，你从哪里来，是如何进入狮卫城的？”

“想必你就是邓洛可大师，”老人看到邓洛可的金色炼金术师徽章，“你不记得了吗，我就是当年受梅戎公爵准许，在狮卫城内居住的那一批法卫移民其中之一。”

“哦，我想起来了。”邓洛可又惊又喜，和老人握手，然后大声斥责管家，“听到了没有，这是公爵准许居住的移民，和平民有相同待遇，快给他登记入住。”

管家心中不快，嘴上又不敢说，只好给老人登记姓名。“好了，老先生，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我已没有名字。”

“你——”管家觉得他是故意找茬，猛地往桌上一拍。

“自从移民狮卫，吕讷·查美伦就剥夺了我们的姓名，我耻于使用那些名号，但我仍是出生于法卫的法师，不是伪王的法卫、伪王的法师。”

“您的话语令我感动，忠于王国的先生！”邓洛可向老人，“我希望您在狮卫获得了应有的尊重。”

邓洛可大肆赞扬老人并没有得到一位地道的狮卫管家的认同，他为那位老人登记成“来自法卫的老人”，并把他的住处定在教堂门口，有人进出都会从他身上跨过，如果运气不好遇上大雨（尤其是现在这样的汛期），雨水还有可能渗进来凉到脖子。

邓洛可没有参加出城士兵们的庆祝，这场胜仗没有他的份。大师突然想到那位来自法卫的老法师，为了制作附魔道具，他不知杀死了多少法师。邓洛可对老人的存在感到庆幸，至少现在还有救赎的机会。他离开自己的房间，决定把老人接到主堡里，这样才能让他心安。

此时负责教堂的管家正在房间里打瞌睡，邓洛可一把将他拍醒：“醒醒，我问你，那位来自法卫的老人在哪里？”

管家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就在教堂门口。”

“教堂门口？”邓洛可大怒，“为什么让他睡在那种地方？至少、至少也应该是一间学士的房间吧！”

管家感到疑惑：“凭什么要给一个法卫人房间住？这样连学士本人都会不满吧。”

邓洛可转身离开房间，从教堂边门进入，一眼就看到躺在雨水里的法卫老人。其他人碰到水就挤一挤躲开，只有他还蜷缩着身体呼呼大睡。邓洛可跨过一个个熟睡的身体，躲在老人身边：“先生？”

“嗯？”老人翻了个身，脏脏的头发在水里点出涟漪，“邓洛可大师？”

“您不应该睡在这种地方。”邓洛可把他拉起来，“请您前去狮卫主堡休息，我会为你准备干净的衣服，并提供食宿。”

大师没有给老人拒绝的机会，拉起他就往教堂外走，老人看着令人烦躁的大雨，在邓洛可身后轻轻说道：“好了大师，现在想着赎罪，当初何必要迫害法师呢。”

邓洛可为老人准备沐浴用的木盆和新衣服，坐在他旁边双手交握，就好像是在寻求他的宽恕。大师叹息道：“我已体会到被信任之人抛弃的痛楚，我很后悔。”

“您在得知吕讷剥夺您的姓名时，一定会像我一样悲愤，您懂得我的想法。”邓洛可望着老人充满同情的眼神，从木盆里捞起他的手，“今后我绝不会再为一己私欲迫害任何人，但我发誓，我从没有背叛过狮卫！狮卫城绝不能在我手上陷落！可是士兵们已不再信任我，连拉提诺斯都离我而去，我已不再是狮卫人了……”

“大师。”老人反过来握住邓洛可的手，“你当时招法师过去时，我得了头疾故而缺席。我曾记恨你迫害我的同胞，但现在见你如此，我狠不下心来报复你。”

“是不是狮卫人并非由他人说了算。”老人眼含泪水，他想起了自己在法卫的待遇，“我来自一个没落的家族，奥术造诣在法卫就是一切，我被迫迁出法卫。但我没有一刻认为自己被法卫抛弃，是那该死的伪王抛弃了真正的法卫人。我敢保证，我的大师，吕讷·查美伦必将失败；而你，会在狮卫城证明你的忠诚。”

老人感激于邓洛可的款待，但他劝告大师不要太过与自己亲近。“只要我还是蓝色眼眸，狮卫人仍然会加害于我。今晚的招待让我感受到了你的诚意和歉意，我已经很满足。从今以后，请还让我住在教堂，以免有人嚼你的舌头。”

邓洛可点头答应，一大早就把老人送回教堂，但这件事还是被狮卫将领们听闻，大家更加确定邓洛可心怀不轨，甚至有可能通敌。邓洛可颇为不解：“难道我做什么都不称你们心意吗？法卫移民是梅戎公爵准许的！”

“现在是战争时期，这个问题过于敏感。”拉提诺斯看上去有些像在读剧本，“虽然很遗憾，但我们必须处死那位老人。”

邓洛可无比虚弱地瘫坐在座位上，在这些将领面前他已经毫无话语权，总管这个职称毫无意义。

“虽然我很想那么说。”拉提诺斯不忍心看到邓洛可萎靡不振，“既然那位老人是个法师，就有可能在战场上发挥作用。他不会得到一名士兵，一个人作战。如果他真心移民狮卫，就必须为狮卫作出贡献。这样如何，邓洛可大师？”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将军。”邓洛可颓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