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体温

第289章 体温

一片乌云散去,我内心的心结总算打开,原来猪屎真的能治病,他并不是在欺负我而是救治我。

我蹲在地上只能看到巴尔思魁梧的背影,面已经和完,他在剁饺子馅,不用问根本没有别的原料,只有羊肉。

梆梆梆山响,好像那老榆木的案板跟他有仇似的。

可我的内心却逐渐安静下来,甚至有一点点温暖在心底升腾。

纯羊肉的饺子,哪怕在草原坝上如此重要的立冬时节。

一年四季只要吃饺子就是羊肉馅饺子,巴尔思怎么也吃不腻,我吃起来却颇为不适应,因为到来的一周之内我除了羊肉根本没吃过第二种食物。

哪怕饺子馅里加上两根大葱也好啊,也能去去腥解解腻。

我有些虚弱的摇晃着站起身想要过去帮忙,巴尔思因为是一个独居的老光棍所以他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喊人帮忙,即便是眼下他把我当作他私人下级的时候也是如此。

教授在突然消失之前一次醉酒的时候指着巴尔思跟我说,“他以后就是你……实习期的老师……你要服从命令听指挥……”

当时我根本没在意,傻子才会去相信一个整天宿醉满嘴胡话的人?

但显然巴尔思记下了还当了真。

巴尔思看我起来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粗着嗓子,“去去去别捣乱!”

他对我是不耐烦的,因为他一个人习惯了,多了我就是个累赘。

我没有生气,走到外面的马槽边上用里面刺骨的冷水洗了把脸,草原的温度已经足够低,马槽里的水已经可以看见冰茬。

冬天在北方提早来了。

刺骨的冷水让我觉得一阵舒爽,对着远处羊圈里的羊群大口大口的喘气,一种劫后余生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忍不住张开双臂奔着羊圈跑过去,大声喊了起来。

啊……

啊啊啊……

我听不见,从小就什么也听不见,所以我经常用类似野兽受伤一样的喊叫来排解自己的寂寞与自卑,这种习惯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改掉了。

羊群被我突然的抽风吓的四散奔逃,草原上的羊圈很简陋也很大,所以羊群即便是在羊圈里也有足够的逃串空间。

看见惊恐的羊群我愈加兴奋,瞬间加快脚步,腾空而起,直接跳过矮矮的白桦木围栏,真的冲进了羊群之中。

啊……

啊啊啊……

羊群更加惊恐,逃串的更加快速和慌乱,我很享受这种感觉,于是就没完没了的在羊群里扮演起了草原狼的角色。

直到夕阳西下,直到夕阳金色的光辉把我和羊圈里的几百只羊全都笼罩在它金色的怀抱之中。我跑累了,羊群也逃累了,我四脚朝天的躺在满是羊粪的羊圈里,四周都是围着我的疲惫不堪的带着惊奇的羊群。

我的视野范围之内全是金色光芒映衬下的羊腿,四只八只十六只……数着数着我竟然快睡着了,眼皮打架,也不觉得冷也不觉得脏了。

另一边是奇怪的景色,巴尔思那个大家伙正站在破败的毡房帐篷门口扯着嗓子喊着什么,时不时还咒骂两句。

我透过一条条金色的羊腿,透过一根根金色的白桦木看到了,可是我听不到,一个聋子听不到又有什么罪过呢?

今天我过生日,我最大,我说了算。

咚咚咚,咚咚咚。

可是我的任性并没能持续多久巴尔思就已经用他猎人的目光在羊群和夕阳的包围中找到了我,他也不喊不叫了,可能他也意识到大声喊叫一个聋子回家吃饭是一件多么可笑以及愚蠢的事情。

他迈着可怕的大步直接越过羊群,抬起带着各种复杂粗鲁气味的大手一把抓住我的腰带,把我像小鸡一样拎了起来,转身就走。

随后扑通一声扔进他的破毡房帐篷里,毫不怜惜。

我没有闻到饺子在大铁锅里沸腾的香气,也没有感受到任何与火有关的热气,破旧的毡房帐篷里冷清冷漠而冰冷。

巴尔思又在不停的灌酒,他可以依靠劣质的烈酒来御寒来取暖我却不行,于是我拍拍身上的羊粪和枯草站了起来,开始生火。

在帐篷里生活的牧民一直都保持着用牛粪来取暖和烹煮食物的习惯,也不知道到底延续了几千年,从未改变。

巴尔思的牧场里没有一头牛可是他并不缺少牛粪,也就代表他的冬天只要肯生火就不会挨冻挨饿,就能在暖和的帐篷里吃上热乎乎香喷喷的羊肉。

可是现实却刚好与之相反,冬天到来之前巴尔思帐篷外面的牛粪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可他还是几乎每天都在冰冷的帐篷里啃着冰冷的羊腿。

我不会真的跟眼前的这个大家伙计较,他不是坏人,尽管对我粗暴了一点,这没什么。我是个男人,如果不是命运的变化和捉弄我现在恐怕会是一个在大草原上骑着剽悍草原马,手里拿着套马杆的牧马粗糙汉子。

这点苦难对我根本不算什么,远远比不上一个聋子小孩突然失去最爱的母亲的那种痛彻心扉的绝望和煎熬。

紧接着巴尔思那个大家伙又告诉我一个不幸的消息,包饺子的羊肉用完了,所以我得跟他去羊圈里抓一只小羊来杀。

一个是包饺子一个是祭天,因为今天是立冬,显然立冬要比我的生日大的多,显然巴尔思这个大家伙再怎么喝酒喝醉也绝不会忘记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

立冬这个节气在古代就颇受重视了,那时,天子要亲率群臣迎接冬气,这一天即便再忙的农人也要在家休息一天,杀鸡宰羊,准备时令佳品。

一方面祭祀祖先,以尽为人子孙的义务和责任;一方面祭祀苍天,感谢上天恩赐的丰年,并祈求上天赐给来岁风调雨顺。

而巴尔思唯一能够拿出来犒劳自己和祭祀祖先苍天的东西就只有羊了,因为猪乌鸦那匹枣红马都是他的宝贝,是绝不会杀掉吃了的。

“小子,你去杀羊!”巴尔思一边比划着一边递过来一把寒冷锋利泛着乌黑光泽的不知道沾染了多少羊血的杀羊刀。

凄冷寒风中我左手拿着一把小刀,比正常的水果刀还要小一些,但是看一眼就知道这把刀的锐利和血腥.

右手是一块红布绕成的红绳,是巴尔思要我在羊群中选中哪一只羊就把红绳拴到它的脖子上,既是一种仪式也是一种彩头.

我从没杀过羊,或者我从未杀过任何动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巴尔思像个巨大的幽灵一样如影随形的跟在我后面.

他手里拎着一个刺眼铮亮的太阳能手电.

他也不说话,他知道我是个聋子,他也不喜欢跟我比划他觉得费力气,他自己总结出一套跟我相处的简单粗暴的方法.

要么直接把我从羊群里抓回去往地上一扔,要么直接递给我一把杀羊刀,简单明了没有一个字的废话.

黑夜很黑,天上看不见月亮也没有哪怕一颗星星,我一步一步的在身后剧烈强光的监视下往前走,我必须得重新回到羊圈选一只最肥美的羊,杀了,庆祝立冬到来,祭祀苍天以及剁馅包饺子.

我的心里并不平静,努力回想着任何跟杀羊有关的经验和画面.

我停住脚步,仰望黑暗苍穹,高举手里的杀羊刀和红布绳,再次高声大喊,“啊啊啊……”

我突如其来的嚎叫让身后的巴尔思吓了一跳,以为我又要跟他打架,赶紧拎着太阳能手电筒向后跳了两步,我笑了,原来这个大家伙也会害怕。

我没有走向羊群,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相反的方向是猪圈,巴尔思家里所有的地方猪圈最为豪华舒适,是一个用彩色石棉瓦盖的一个小房子,甚至还有卧室和客厅的区分。那只叫阿大的猪冬天冻不着夏天晒不着,享受的不要不要的。

我什么都听不见,可是我的眼睛是黑夜的精灵,我看见了一只离群的羊,在温暖舒适的猪圈里。蒙古人要杀羊之前都会提前一天或者两天把选好的羊单独分出来,不让它吃东西,不再让它跟羊群在一起也不让它再回羊圈。

这是对要被杀的羊的一种照顾,也是给它一种死亡的等待。

巴尔思没有想到我居然看穿了他的把戏,顿了一下便大步跟了过来,还是不说话,也许他愈发觉得跟一个聋子说话是何等的愚蠢。

我很快来到豪华猪圈前面,阿大吃饱喝足已经回到自己的卧室美滋滋的睡下了,反正它根本不需要担心哪一天被拉出去宰了吃肉。

它就是这个家里的活祖宗。

那只将要被杀的羊在客厅位置,它在瑟瑟发抖,它早已明白了死亡即将到来,甚至当我黑色的身影刚刚出现在黑暗的猪圈前面的时候它就立刻双膝跪地不肯起来。

它的大限到了。

我从未如此认真的观察过一只羊,过往二十几年吃羊肉的时候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在黑漆漆的夜里拎着一把黑色锋利的小刀亲手宰杀一只羊。

那只羊可怜兮兮的看着我,眼里噙满泪水,双膝依然跪在地上,身后的强光越来越近,这只羊的死亡已经不可更改。

我唯一能做的是让它死的安稳点,不那么血腥和痛苦。可是我根本不会杀羊,脑袋里一团浆糊,又怎么让它死的安静又不痛苦呢?

这时候我应该低下头请教身后的监工巴尔思,可我没有,我的倔强和自尊不允许我那么做。我

闭上眼睛,开始冥思。

这是我的本能,每当我遇到难题的时候我都会冥思,我没有学瑜伽也没有看佛经,我用的是自己的本心。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最后都归于道法自然。

片刻之后我睁开眼睛,拿起旁边的水瓢盛了一点水轻轻的走进猪圈客厅,轻轻的蹲下身子,我并没有把那把充满血腥的杀羊刀带进来,而是放在了矮墙上。

那只羊依然恐惧,依然跪着,依然在瑟瑟发抖,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的抚摸它的额头,慢慢的缓缓的。

然后轻轻开口,“喝点水吧。”

那只羊好像听懂了一般,立刻听话的喝水,也许是它真的口渴了,也许是它以为这样顺从会让它逃脱被宰杀的命运。

我继续抚摸它的额头和身体,我想要用心跟它交流。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死的羊就像没有不死的人一样。

死亡是最后所有的归宿。

我内心很平静,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我干脆坐在了那只羊旁边,跟它说话,给它取暖。

那只羊也渐渐被我的体温温暖,它太饿太累太恐惧了,所以它很容易就妥协了,它挨着我的身子睡了……

我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又等了几分钟,大概它睡的更熟了,我的手始终没有停止抚摸它的身体。

巴尔思也自觉关闭了强光的太阳能手电筒,他没有进来,而是把我放在墙上那把小刀扔了过来,随之还有那根红布绳。

我小心的接住,小心的把红布绳系在那只羊的脖子上,它还是没有醒,或许它知道它已经无法反抗死亡的命运,但是它太疲倦了,它认命了。

死亡就是它的归宿。

巴尔思那家伙在黑暗中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惊奇的看着我,从刚才转身的那一刹那开始我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起初他一定是等着看我笑话然后狠狠的嘲笑我,或者欣赏我拿着一把刀在羊群里手足无措被羊群群起而攻之的窘迫。

他完全没想到会是现在的模样。

我一只手轻轻的托住那只羊的嘴巴,我不想一会在他突然遭受死亡降临的时候发出痛苦的号角,至少那对于我来说有些残忍和不可接受。

噗。

一刀,我只下了一刀,在那只羊胸口的位置,然后猛的捂住它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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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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