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既见君子

第2章 既见君子

花酒推开店门,随意地踢开落在地上的陈旧铁链,昨天夜里刚下了一场雨,砖红色的锈在水泥地面留下几道浓重的痕迹。

她脚上一双简单的帆布鞋,被洗得板正,看到一只脚的鞋带散了,她蹙了蹙英气的眉,别有一番男孩子般的帅气。

利落地单膝着地,她三两下系上鞋带,常年画画的手不似其他小姑娘那般细腻白皙,被修剪得短短的指甲使她的手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娇气,翻飞的手指间可以看到隐隐的茧。花酒浑不在意,站起时大大咧咧把马尾扯成八字状紧了紧,接着随意一甩,侧身单手拿起画箱,几步小跳,跃下了台阶。

花妈妈紧随着从店里追出来,左手还拿着来不及放下的衣架,但还是晚了几步,挥着另一只手里的一袋牛奶,嘟嘟囔囔对着花酒的背影絮叨,那件紫色的围裙已经被洗得褪了颜色,在初晨的日光下,显露出一份独属粉色的甜美味道。

小巷幽深,从花酒家的童装店到公交车站有好一段距离。

高速发展的城区,像一台不断更新的电脑,而花酒家所在的小巷,就像这台电脑的一个犄角旮旯里,数年以前的旧软件残留。

它是一片早已干枯的叶子,沿着一条枯瘦的经脉向两边舒展开细细小小的纹路,叶面已经逐渐剥落,纹路残破的部分,早已属于夕阳与黑暗,那些老旧的平房,或是等着拆迁而空置,或是囚困着一个个孤独的老人。

只有小巷的主干道还保留着最后的生机,平房的分布虽然杂乱无章,但参差不齐之处却被废弃的水泥块和大小不一的砖头圈成一块块小小的菜地,一小圈的葱,一地小青菜,两三茄子……旁边的水泥块上搁一个陈旧的浇水小壶,住户们闲来摘些,也省点菜钱。

巷子里有两家理发店,一个在巷头,一个在巷尾,分别连接着两道繁华的街道,而这条似乎是被城市遗忘的小巷就在这夹缝中苟延残喘。那两家理发店的店面很小,店内的设置却出奇的一致。没有霓虹与音乐,贴着“美容美发”的模糊玻璃移门后,就是两个已经破了皮的软椅,墙上贴满了已经过时的发型海报,地上那些与灰尘搅在一起的头发和被踩扁的烟头永远也扫不干净,褪去颜色的水瓶,痕迹遍布的模糊镜子,刺鼻的气味,噪人的风扇,趿拉着拖鞋,穿着厚睡衣的中年女人们,经常一边蓬着头,一边挤进去占一个位置。

而花酒的家,就在这主干道的一个逼仄角落里,它的对面是一家卖香烟的小铺,玻璃柜台后的齐民涛把保温杯放在台面上,翘着二郎腿翻看今天的报纸,听到花妈妈的嘟囔,推了推老式的黑框眼镜,站起来朝她挥手:“小铃,把衣架放好了,别……”

花子铃愣了一瞬,低头看看自己的左手,迷糊地笑了起来,顺手便把另一只手上的牛奶放在了齐民涛的玻璃柜台上,转身回店里继续整理昨天的进货了。

童装店的顾客主要是些带孙子的老人,花子铃手巧,也接一些缝补生意。

齐民涛四十多岁的脸因为兴奋而泛红,他伸手拿过牛奶,尚温。

巷子的出口处是一个煎饼摊,卖煎饼的钟阿姨每次都很早,花酒喜欢吃煎饼里的脆萝卜丁。跑到巷头的花酒直接拿过钟阿姨做好摆在一边的煎饼,一边接电话,一边用口型向钟阿姨说“待会我妈来给”。钟阿姨爽快地大笑:“这我多加了一个蛋,你妈可得加钱了啊!”

花酒回头做了个鬼脸。

“花酒,妖妖给你打电话了吗?”

“师兄,你又惹到妖妖姐了?这次我可管不了,姜老师留的画还没……”

“画不用担心,你给妖妖打个电话……问……问她午饭打算吃什么……”

“可是……”花酒还没讲完,楚陶然那边已经挂了电话,几分失落,花酒扁扁嘴。

没有多余的废话,这便是楚陶然打电话的风格,交代明确的目的,强行达成共识,布置任务,然后你就老老实实去完成。并且在如何达到目的的逻辑上,他的思路清晰到让人害怕,他既然如此说,就一定会帮自己好好看看姜老师的作业,花酒瞬间就觉得自己不该再有什么异议,甚至应该感恩戴德,毕竟姜老师对作业质量的要求可不是一般的高,花酒的作业没少被打回来重画。

花酒咬牙,他楚帅果然出手不凡,蛇打七寸。

大四学长楚陶然,是个可怕的人,当然也是学校中,除了老师,她最敬佩的人。

他强悍的专业能力,是绘画专业当之无愧的王。

当初A大迎新,在他们艺术院的迎新大会上,一位大一新生提问说对于自己的能力应该达到怎样的标准,当时站在院长旁边的楚陶然步伐沉稳地走到话筒前,一身剪裁考究的西装,区别于新生的青涩,一派老练从容,他像贵族宴会上的青年绅士,不同的是他没有那层物欲的庸俗,而是一身的疏朗气质,在话筒前,他带笑的唇优雅地开合,淡淡吐出一个字:“我。”

台下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在齐刷刷的抽气声里,掌声就这样响起了。从此,楚陶然的名字深深印在了每个新生的脑海里,尤其是当时在场的女生。

那时的花酒坐在倒数第二排,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从前排女生的呼声中,她猜测应该是蛮不错的,那时的她,是纯粹地被这个学长的气场惊到,太帅了。

至于为何怕他,最近的写生,楚陶然是花酒的指导,花酒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来自专业第一的严格与实力碾压。

众人眼中他是眉宇淡然的学长,但花酒觉得,他的淡然只是因为没有入眼的人。

唯一的例外,是妖妖。

夏天已经彻底进入A大,为了不影响画画,教室的空调被调得很低,花酒坐在风口上忍了一节课,好不容易盼到了课间休息。

趁着课间,花酒出教室添热水,三三两两的学生与她擦肩而过,男生外套上的清爽味道,翻着文件的哗哗声响,以及始终在身边萦绕的木质与墨铅的混合气味,路过女孩哒哒的高跟鞋牵引出甜美的香水,饰品的反光在花酒的身上轻灵地跳跃。

学艺术的人,总会想尽办法让自己和美搭边。

或者说,这些年轻的学生,都很急于运用不同的元素来训练自己的审美。

花酒开始着手楚陶然下达的任务。

“姐,你午饭打算吃什么?”怕越聊越容易被妖妖看穿,电话一接通,她便直入主题,抛出核心问题。

“他让你打的?”

“……”

花酒差点撞到一位急着换教室的学生,两人忙不迭错开避让,花酒跳出一大步,那学生失措间,手里的几本书掉在了地上。

花酒堪堪稳住身形,连忙向那位学生点头致歉,弯腰欲捡,那学生却先一步捡起了地上的书。

看花酒忙不迭的道歉,那学生倒有了几分不好意思,连连摇头,脸越来越红。

可她哪是为这件事慌乱,她是在想该怎么回妖妖,她既得了楚陶然的好处,又怎么能不把差事办好?

如此这般想着,花酒硬撑:“嗯?师兄?……没有啊,我当然是想你才打给你的啊!”花酒在心里恶心了自己一把。

“呵,那你到说说看,想我什么了,怎么想我了?”

“至于怎么想你……”

“你知道重复是说谎的标志吗?”因为重复对方的话,可以争取到更多的编造谎言的时间。

花酒被噎住了,妖妖姐敏锐得仿佛没有灵魂。

即使是在电话里,这股冷锐也是压倒性地袭来。

“呃……对,没错,师兄让我给你打电话,问你午饭吃什么。姐,是他用作业威胁我的,哈哈哈,我的忠心你还不知道么!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吧,师兄绝对有他的道理,而且百分之两百都是为你好,怎么说你也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我的话虽然老套,但绝对是有一定道理的。”花酒坦白从宽,绞尽脑汁掰扯,反正话已经带到了,他们俩顶多冷几天,根据经验以后是肯定会和好的,毕竟是十几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她倚在楼梯的转角处,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看篮球场上的男生。听着场外的欢呼,花酒听到了一个让她咬牙切齿的名字,又是沈清玦这个家伙,A大那么多打篮球的,就没一个能把他干掉吗!

“我讨厌他。”妖妖说道。

“哦哦,那我们就不和他玩了,其实我也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我们以后离他远远的!”

“可是他比较有钱。”

“……”

“我要告诉楚陶然,你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

突然有人拍了拍花酒的肩,花酒转过头看到一个一脸焦急的男生,还有点眼熟。

“姐,待会儿聊,我这边有点事。”难道是有老师找我?脑中瞬间闪现刚刚课上曹老师吐沫横飞的样子,花酒电话挂得胆战心惊。

“呃……嗯……你你你……”男生皱着眉,神情急躁,目光如炬地像是在瞪花酒,因为说不出完整的话,他的脸连着脖子一下子涨红了。

花酒挑眉。

“你……你……刚刚刚……撞了我……”

花酒冷笑一声,碰瓷?她刚刚明明避开了。

看到她的反应,男孩的表情瞬间变成了懊恼,他焦急地向前迈一步,想抓住花酒的手臂。

花酒汗毛都竖了起来,急急退后两步,提防地打量他。一瞬失落在男生眼中闪过。

他蹲下身,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按住了被花酒踩在脚后跟处的一张便利贴。

白皙的手指直直撑在纸上。

花酒惊呆了,一时无话。

“刚刚你经过的时候,踩到我的笔记了。我来拿。”

男生蹲在花酒面前,她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头发和红红的耳尖,以及背在身后的那个灰色的帆布包。包的背带被男生收的紧紧的,是完全与上半身水平的高度,一点都不像那些书包的背带放长到遮住臀部的耍帅男生。书包的侧边插着一把卷得异常规整的伞,像根本没有使用过一样,黑色的伞安安静静贴在包侧。

花酒有些尴尬,没想到踩了他的便利贴,自己还没事人一样走了一路。关键是刚刚还一副“你别想讹我”的戏精模样,闹半天是自己给人家添了麻烦。

男生抬头腼腆地笑了笑,花酒觉得笑容眼熟,却又一下子想不起来。

他的脸上似乎是过敏了,起了大片的红红的痘痘。带着画人像的习惯,花酒悠悠觉得这男生的五官比例还是不错的。

“得罪,交个朋友吧。我叫花酒,李白的诗,花间一壶酒。”花酒也蹲了下来,和男生面对面。

她想检验一下自己的猜测,这男生好像只有不看着对方,才能流畅地讲话,是有交流障碍吗?

男生愣了一瞬,猝然深深低下头,捡起地上的便利贴拿到眼前,透过光,漂亮娟秀的字迹映入了花酒的眼睛,他的面容隐约在便利贴后面,声音也是一样的模糊:“2班,沈期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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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帆与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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