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生命的追问 第一辑(18)

18.生命的追问 第一辑(18)

我们流放的那个地方叫十八里铺,很像陕北民歌里的地名,离县城有二十里地,我们去的那个尚楼村离十八里铺还有八里地,那一带落后而贫穷,荒漠的土地泛着银灰色的碱霜。人们住着又破又矮的土房子,站在我面前的无论男女大都穿着黑色的又大又厚的棉袄和棉裤,无论男女头上都扎一块遮挡风沙的毛巾,男人的白毛巾上有两道蓝杠杠,女人的毛巾上是红花配绿叶。那里的男孩子肥大的棉裤腰一直提到光溜溜的胸口上,女孩子的胳膊上都挎着一桄正在编结的麦秸辫儿,灵巧的双手让人眼花缭乱,她们说,掐十桄草辫儿才挣一毛钱。

我和村里的孩子一眨眼儿就成了好朋友,他们喜欢挤在我的桌前看我满抽屉的家当,那些小手电、蜡笔、跳棋、药瓶,在他们看来样样新鲜。我的手风琴成了他们最稀罕的物件儿,他们挨个触摸琴键,我为他们拉动风箱,手风琴便出高低不同的音律,在孩子们快乐的笑声中,白色的琴键就变黑了。我教给他们玩儿指鼻子指眼睛的游戏,屋里的男孩子就一对对地互相指,谁指错了,他们就嘻嘻哈哈笑弯了腰。不一会儿,这事就引起了战争,燕春儿看着小五的脸,大喊了一声驴x,小五就跟他打起来,我叫他们别打,他们不听,他们在地上翻滚着,我的桌上立时就落了一层土。他们打完了拍拍身上的土,嘴里咕哝着日他娘,俩人就又好得搂着脖子围到我的桌边儿来。

我问孩子们为啥不上学。

他们说,玲玲姐,咱学屋的屋顶漏啦,今儿正拾掇着哩。

割完麦子有一天,我成了村里小学的小老师。

村里原来有位叫秋玲的女老师,她的爱人在济南当兵,有时她就搭汽车回济南,后来她就调到了济南。秋玲老师就像歌里唱的一样,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对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那一天秋玲老师来找我,她说我得去探亲,你到学屋帮我教课吧。她说,走,你先给他们上一课。我说我不敢,她说没事儿,你甭胆儿小,孩子们保证听你的。她说要不你就先教他们唱支歌儿。

这样我就坐在了讲台上。我们的学屋很简陋,三间破土房,四面黑土墙,真的是土凳子土台子,里面坐着土孩子。我教的歌是《大刀进行曲》,那些男孩子怎么也唱不齐,怎么教也跑调儿,我急得又想哭又想笑。那歌声引来很多过路的人,不一会儿就把破烂的学屋门严严实实堵住了。

我继续教唱歌:

前面是英勇的八路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

孩子们最后喊的那声“杀——”,倒是很整齐。

当小老师的日子很难忘,我指挥孩子们用染布的朱黑把黑板染得黑上加黑。我找来报纸,让他们包一样的书皮儿。我给他们缝书包、补书包、订本子,给那些男孩子修剪像乱草一样的头。

夜晚,我在小油灯下改作业,因为没有田字格的本子,很多孩子就用黑的包装纸订本子,也有买白色粉莲纸订本子的。于是,这家的大人就得对孩子千叮咛万嘱咐,老师说的那些事儿,能用猪脑子记住的,就别往纸上写,省得瞎了粉莲纸。那些作业本要多乱有多乱,有的干脆不写作业,只画了些歪鼻子斜眼的印象派,画像一旁还歪歪扭扭写着打倒xxx,xxx是我儿……

说不清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那些调皮鬼懂得守纪律。只记得课堂里开始鸦雀无声时,一个多雨的季节来临了。上课时雷鸣闪电会突然在窗外爆响,雨水也从窗口屋顶和墙缝中蹦溅渗漏进来,打湿了孩子们的头衣裳和书本。孩子们常常对我说,玲玲姐,咱村儿里啥时候能有个红砖到顶的大学屋就好哩。

我那颗十五岁的心常常在油灯下感慨,尚楼村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座红砖到顶、窗户明亮、桌椅整齐的大学屋,孩子们什么时候才能受到良好的正规教育啊!

有一天,一群孩子簇拥着一个腰背畸形的孩子来到我的桌前,他们说,玲玲姐,人家二罗锅还没见过你哩。站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比我的桌子高不了多少的男孩子,他的脊背上鼓着一个大包,他的脸上却带着淳朴憨厚的微笑。他背着一只补了补丁的粗布大口袋,他热地说,玲玲姐,俺在外村就听说你搬来哩。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二罗锅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他家一到春天就断顿儿。二罗锅就得去要饭,所以他不能去上学。二罗锅说,他刚从外面要饭回来。他打开那只口袋,里面是一块块窝头和饼子。他说把这些干粮搁到房顶上晒晒吃,就能糊弄过去春天。他说俺家的粮囤里连一个棒子粒儿也扫不出来了,家里的狗都饿跑啦。二罗锅说他有两个愿望,一个是能上学,再就是把自己的罗锅治好。他说要不俺还有啥奔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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