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生命的追问 第二辑（21）

敞开的车窗能听见悬崖下面阵阵海浪的喧哗，那一会儿我异常冷静，仿佛进入了一个真空的世界，我说，我还记得我十四岁的时候，有一天你给我送去一只狗，那只狗身上有黑花和黄花。***我正烧，嘴上有泡，腿上有好几处溃烂的地方。那些天我总给你们说绝望的话，你就给我送去了那只小狗。你给它取名叫木木。那时候你爱读小说，而我不太喜欢，再说也没有更多的书读。你告诉我屠格涅夫有一篇小说写的一只狗就叫木木。一个穷人和一只被抛弃的狗的故事。你对我说，你要好好活着，不管怎样都要活着……

我看见他眯起的眼里正聚集着泪水，终于，两行泪顺着他那被海边的阳光晒得黑红的脸颊流下来。

夕阳在沉落，金红的光很快地向天边，向海的远处铺展，一切都仿佛暗淡下来。

他用右手使劲儿攥住我的左手。他把我的手弄得很疼，可我忍着就是不吭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我的手，回过脸冲我笑了。

我骂他，胆小鬼！

汽车又动了。

他说，嗨，穷人，咱们回去吧。

汽车向后退去，回到了平展的柏油路上，我回头想再看看沉落的夕阳，可一切都被树木遮挡了，只剩下高远的空中最后一抹粉红。

我又开始笑，我问他，你常看电影吗？

不，没时间，再说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将来我拍一部电影你看吗？

当然，他说。

我说，今天就是那部电影最好的结尾。父亲是我的大提琴

又是父亲节了，早就想写父亲，可是每次想写的时候心里都像涌起一阵阵海浪，让我感慨万千，不能平静，于是就没了头绪。也许当我们太爱一个人的时候，反而就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了。有一天，我在听大提琴曲，是富尼埃尔演奏的鲁宾斯坦的作品，他的演奏我总是听了一遍又一遍，可还是不断重复地听。我觉得好作品会永远长在我们的心里，就仿佛是一棵棵不朽的大树，那一片片叶子从翠绿到金黄，每一片永远都是新鲜的。那些乐曲深宽广，大提琴的音色沉着舒缓。我听着，忽然就想起了父亲，想起父亲说话的声音，还有父亲给我的那种说不出的温暖。往事，很多往事像层叠的浪花又扑打在眼前，仿佛很遥远，又仿佛就在昨天……

那时我**岁，父亲带我坐火车去武汉治病，我们坐在硬座车厢，火车咣当咣当地开得很慢。一路上，父亲怕我的脊椎疼痛，就让我靠在他胸前坐着，每当他的大手握住我的小手，我的眼泪就会悄悄流下来。父亲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味儿，我像小动物一样翕动鼻子，闻着那种熟悉的烟味儿，父亲的味道让我觉得亲切，还有一种可依靠的感觉。在旅途上，我从不寂寞，因为父亲会给我读书，他给我读胡万春的小说《骨肉》，萧平的小说《三月雪》。靠在父亲的胸前，听着他读书，真的就像今天听大提琴独奏。父亲的嗓音很浑厚，就像大提琴出的共鸣。

父亲是一个热善良的人。那一次在火车上，广播员请旅客帮助打扫卫生，父亲一听，赶忙把我安顿好，就去拖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回来，脸颊上还流着汗水。父亲说，他拖干净了好几节车厢。父亲也是一个乐观豁达的人，我几乎没听他叹息过。即使在逆境中，也能听见他响亮的笑声。我们在乡下那几年，每天晚上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喜欢来找父亲聊天，父亲买了很多烟叶。他把烟叶晒干，再用大手捏碎，放在一个小筐里，每天晚上和大家一起用旧报纸卷烟抽。父亲还和男人们一起用大碗喝瓜干酒。父亲喝酒海量，一次喝一斤白酒不在话下。一九七三年春天，我们要离开农村了。父亲请乡亲们到家里喝酒，他用豪饮和大家告别，他们从傍晚一直喝到天亮。

父亲是一个让人感到温暖的人，他对同志和朋友从来都很真诚，对弱者更是充满同。七十年代中期，父母都还没有彻底平反，我们住在小县城。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脸色憔悴，戴一副旧眼镜，一只眼镜腿上还缠着胶布。父亲认出他的那一刻，一下就握住他的手。来人是父亲的同志刘士毅伯伯。他被打成反革命，赶回老家，一连几年过着窘迫的生活。那一次他要上访，因为没有钱就来找父亲。而那时候很多人都很怕与有问题的人交往，生怕自己也被牵连。可父亲不怕，他把自己的衣服送给刘伯伯，还让他在家里住下。第二天，父亲和母亲给了刘伯伯路费，并一起鼓励他，一定要想开些，问题一定会解决，我们相信你……刘伯伯走时好像换了一个人，他的精神振奋了，穿得也整齐了。他穿着白色的圆领衫、蓝色的布裤子，那是父亲夏天最好的衣服了，而父亲又穿上了背后破了几个洞的背心。父亲对我说，越是别人遭难的时候就越要关心和帮助。这话一直记在我心底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