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命的追问 第三辑（1）

即使被痛苦的磨盘碾碎躯壳

还会留下灵魂闪闪光

我是船，书是帆

偶尔翻开少女时代的一个旧本子，几片彩色从里面忽闪着飘落到地上，捡起来，我禁不住快乐地笑了，它们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那是我少女时代自己做的书签。***有用卡片纸做的，也有用树叶做的。我在小小的卡片上用水彩画了美丽的图画。每一个书签都系了一根彩色的丝线。其中一片书签上画着一只小船，正高高地扬着白帆在蓝色的海上航行。我久久地凝视着这个书签，那时候，我正像一只小船，疾病像急流冲击着我，而一本本好书却像鼓满风的帆推着我勇敢地逆流而行……

那时，我没有想到后来自己能成为作家，我想我当作家或许是因为我读了很多作家写的书。我并不具备当作家的天赋，缺乏形象思维的能力。我生性热奔放，率直单纯，少女时代我只是梦想，一再梦想，将来当医生或是化学家。在长期的病痛中，是一本本书让我静沉下来，它们牵着我的思绪四处漫游，从遥远的古代到宇宙的深处，从幽静的山村农舍到繁华喧闹的异国都市，都留下了我思想的航迹。还有古今中外圣贤哲人睿智的思想和渊博的学识，各种各样平凡的人们形形色色的生活、境遇、梦想和希望，都留下了我触摸的手印……终于有一天，我觉得我有很多很多话要用笔来倾诉，我幻想着我的脑汁凝固成一本书——就像我曾读过的书，那些书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童年时，我读的书大多是国内外的一些可爱的童话故事，比如《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出版社把那些故事编成了美丽的小人书，我对那些书爱不释手，那些书让我的小小的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奇异幻想。有一天我看了一本《灰姑娘》的画册，我被迷住了。那天我伏在楼顶阳台的栏杆上，眺望远处一座灰色的楼房，我忽然觉得那里面也住着一位善良的灰姑娘，我盼望有一天她出来擦玻璃的时候我能见到她，我有很多话都想对她说。从此我每天都要到阳台上去等待。一天那扇窗子真的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苹果般好看的笑脸。那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她对我甜甜地一笑，把我存了许久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我很失望，只好把目光转移到一幢红色的楼上，我相信那里面住着一位英俊的王子，他能打败世界上所有的妖魔。我想象着有一天阳台上的门会突然打开，王子与妖魔格斗着冲上来。在我的期待中阳台的门终于打开了，从此一位老爷爷每天都到那个阳台上晒太阳……

童话中的世界与我的生活多么不同啊！

我十一岁的那个夏天，一声惊雷打碎了我们那一代孩子幸福甜美的梦，在跟随父母们经受了种种政治磨难之后，我仿佛几个月之间就长成了大人，我开始偷偷地阅读大本大本的现实主义作品。翻开《简·爱》，我认识了那个躲在窗帘后面读书的倔强的女孩子，从此她成了我一生中的朋友……

十五岁的一天，我渡过了一条河。我的眼前展现出鲁西北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在那个贫穷偏远的小村庄，我远离了城市的喧嚣，也远离了图书馆，更远离了父母的藏书。其实，早在我们下乡前几年，那些书就被当作毒草，廉价地卖给了废品站。尽管如此，在父母忙乱地收拾东西的时候，我还是偷偷地把《简·爱》藏在枕头套里带来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便借着小油灯昏黄的光亮，一遍一遍地重读那本书，即使是那样枯燥的重复，也在每一遍新的阅读中得到了心灵的慰藉。

一天，我悄悄告诉我的一位知青朋友，我的枕套里藏了一本书，她告诉我，她的枕头套里藏着好几本书。当我们现彼此拥有共同的秘密时多么激动啊，我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我们的眼里涌出欣喜的泪花。那景很像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组织找到了自己人。那时，在我们中间，如果谁弄到一本书，要想独自享用是不可能的，大伙儿总是蜂拥而上，又抢又夺，于是一本好端端的书，不是被撕破了皮儿，就是被拽掉了角儿。最后，大伙儿说有书我们就要一起读。冬天的晚上，吃过饭，我们总是聚集在知识青年的伙房里，屋子中间点燃一堆玉米秸，我们围坐在火堆旁，一边搓玉米或是削甜菜，一边听一个人为大伙儿读书。读书的人心中澎湃着青春的热，却又不得不放低声音朗读那些被禁锢的书。我喜欢听莱蒙托夫的诗，我总是听着就不觉流下了泪水，我那时喜欢孤独忧郁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