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5)

5.生命的追问 第五辑(5)

躺在病床上,我开始回想,我为什么住进医院?我得了什么病?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又要经历让人不耐烦的各种检查吗?我厌倦,我无奈,我无法抗拒。

我回到童年,可回忆仍凝在白色的医院里,我闻到刺鼻的来苏水和酒精的味儿,所有的孩子都害怕那种味儿,那意味着就要挨一针或是挨一刀。那一天很多医生围在我的床边,他们用大头针轻轻刺我胸前的皮肤,他们不停地问,这儿知道吗?这儿呢?我开始点头,后来我就摇头,因为我已感觉不到大头针的刺痛。医生们又用红色的小橡皮锤敲我的膝盖,用细细的棉签划我的脚心,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没有知觉的腿不住地震颤,就像我过去烧怕冷止不住抖。

医生们让我害怕让我不耐烦。我想喊我想叫,我想跳下床逃跑。我想起有一次我爬到椅子上去拿橱子上的果酱,妈妈一次只让我吃一勺果酱,可我想吃好几勺,我使劲儿去够果酱,却把妈妈的一匹蓝色的小瓷马碰到地上,妈妈喜欢小蓝马,总是把它擦得很亮很耀眼,家里来了客人都要看看小蓝马,他们说这真是一匹漂亮的小马。可小蓝马被摔得粉身碎骨,我知道自己闯了祸,偷偷跑出家门。我藏在别人家的门洞里,藏起来真好,藏起来又害怕又快乐,藏起来又想哭又想笑……

我挨了一针,医生说我得天天打针。那会儿我想,我要是一个气球多好,轻飘飘地飞到天上去,我要是一只白色的鸽子多好,想飞多远就飞多远,我要是一只笨鸭子也好,就像家中院子里的那群小鸭子,它们每天跟在鸭妈妈身后摇摇摆摆地跑,呱呱地叫,它们在一起很高兴很热闹,不像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我第一次想,如果世界上没有我多好,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没有我。我忽然想起一个马戏团,那个马戏团有一个魔术师。那个魔术师穿一身黑色的燕尾服,我看过他变魔术,他能变出很多东西,水中的金鱼、木箱里的兔子,还能变出一盆跳着舞的火。魔术师也能把一些东西变没了,我看过他把一个好看的女孩儿放在一只大木箱里,蒙上黑布,然后他冲着木箱开一枪,再打开箱子,女孩儿就没有了。我想如果让我出院,我一定谁也不告诉,我要找到那位魔术师,我要告诉他我愿意钻进那只木箱子,我想让他把我变成一个叫“没有”的东西。

几天之后,医生把我抱进一间小小的治疗室,他们让我侧身躺在窄窄的床上像虾米一样弓腰抱住自己的曲起的腿。他们往我的腰椎那儿扎进了一根很长的针,又在针上接了一根有刻度的玻璃管。护士在我的脖子上缠上血压表的带子,她坐在旁边看着血压表,一下一下地捏着绿色的橡皮球。我的脸慢慢涨红了,又憋得紫,我想咳嗽,我想起电影里的坏人,他双手卡着好人的脖子,他恶狠狠地吼着,你说,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掐死你!玻璃管里透明的液体渐渐上升。我想睡着,我想做一个梦,我想去找魔术师……

门开了,医生来到我面前,我爬起来端坐在轮椅里。医生说我想跟你谈谈。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医生说:

你——得了癌症,

你——同意做手术吗?

医生的嗓音很浑厚,很好听。

我看见自己翻开一本书,那本书的书名在我眼前飘闪:《丧钟为谁而鸣》,我的耳边响起悠长的钟声,当——当——当——

我要死了吗?从此我将在世界上消失,化成一缕烟,一片云,化成一抔土,一棵树……这意味着从此所有的疼痛都不存在了,那是多么好啊!我看见自己跑进一片春天的杨树林,白色的树干挺拔着,鲜绿的叶片在飞舞,在唱歌,天空太阳很明亮,透过眼帘我看见外面下起了美丽的七色雨……

是我将带走生命,还是生命将带走我?

门,在医生身后轻轻关上了。

我躺在手术台上,我想我是第五次躺在手术台上了。护士将我的胳膊缚在夹板上,还有人用双手紧紧固定我的头,医生在我脸上的癌变部位涂上碘酒,涂上酒精,又用龙胆紫画线,我感到凉森森的刀片划过我的皮肤,划过我的心……我的眼前淌着红色的河流,漂着红色的船。我听见很多鱼在笑。我看见有人掀开一架三角钢琴的盖子,那是一架破旧的钢琴,琴键已残缺不全,白的像鸽子,黑的像燕子,静静伏在那里,一双苍老的手,手指迟缓地在那些琴键上掠过,一串杂乱的叮叮当当的音符响起,止血钳就落在了白色的盘子里,红色的河流继续在奔涌,红色的船继续在漂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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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追问(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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